華燈初上,閑沏一壺茶,倚窗而坐,整個小鎮的景色一覽無余。一首嗩吶版的《黃土高坡》,曲調激揚、韻味十足、悅耳動聽?!拔壹易≡邳S土高坡,大風從坡上刮過。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,都是我的歌、我的歌……”這是炎黃兒女在為黃土唱歌,為黃河歌唱。
一邊沉浸式聆聽,一邊點擊歲月的鼠標,眼前呈現出溝壑縱橫、梁峁起伏、煙熏的窯壁、斑駁的青苔、脫落的墻皮、枯老的紅棗樹、溫暖的土炕、黝黑發亮的灶臺,構成一幅古老延綿的鄉間生活圖。
此場景雖已逐漸淡出我的視線,成為遙遠的記憶,卻又是那么刻骨銘心,揮之不去。它銘記著一種歷史,關于生存,關于繁衍,關于命脈的延續,關于文化的傳承,一種生生不息的文明?!暗亍?,土也,“坑”先有土,“土”是地坑院的基和魂。追溯人類遠祖,自然與窯洞分不開,腳下的黃土地,厚重無垠。
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,黃色代表的是尊貴、莊重、渾厚,是希望之色、豐收之色、溫暖之色,是大地的底色,更是國人的膚色。陜北的窯洞自然是黃河文明的一部分,歷史悠久而輝煌。
陜北的村民們修房建屋不像遼闊的草原所營造的氈房和蒙古包,也不像廣袤的平原修建的瓦房和四合院,更不像江南水鄉臨水而筑的別致閣樓。
窯洞是黃土高原上居民的古老居住形式,一般有靠崖式窯洞、下沉式窯洞、獨立式窯洞等形式,其中靠山窯應用較多。
據知,“穴居式”民居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四千多年前,它依山靠崖,妙居溝壑,深潛土原,鑿土挖洞,取之自然、融于自然,是中國歷代勞動人民在長期生活實踐中,認識、改造、利用黃土“天人合一”的智慧結晶。
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,林木稀少,沙石稀有,青磚產量極少,異常昂貴,平常百姓不敢問津。厚實的黃土有很好的直立性,不易裂縫,是上天賜予高原人優良的建筑材料。因而無需太高的成本、手藝和繁難的工序,只要有力氣,一把镢頭、一把鐵锨,靠勤勞的雙手就可以箍經濟實惠的窯洞。
窯洞不僅是黃土高原的產物,更是樸實農民的象征,這里沉積了古老的黃土地深層文化。農民辛勤勞作一生,最基本的愿望就是修建幾孔窯洞,有了窯洞娶了妻才算成了家立了業。男人在黃土地上刨挖,女人則在土窯洞里操持家務、生兒育女,小小窯洞濃縮了黃土地的別樣風情,凝聚了農民所有的喜怒哀樂。
窯洞是農民的寶,冬暖夏涼,節能環保,隔音效果佳,照應了農家人不寬裕的生活,同時滿足了農民憨厚的虛榮心和滿足感。年長者驕傲地說:城里人能比咱?夏天城市的樓里熱得像蒸籠,咱這窯洞涼快得還要蓋棉被。雪花飛舞的三九天,盤腿坐在暖窯熱炕上,喝著自制的稠酒,嗑著無公害的瓜子,愜意極了!
作為生于陜北長于陜北的我,離開家鄉已20余年,從記事起家里就有五孔窯洞,這里有我編織的童年故事,一只燕子、一塊橡皮、一簍豬草,一場小雨,一群大雁,一場風暴……看似微不足道,卻載著我的快樂、夢想和追求。隨著網絡的盛行,家族群里經常能飽覽家鄉的照片,讓我感慨萬千。
窯洞里留下父母一生的汗水,還有我剪不斷的手足情。母親是一名農村小學老師,依稀記得我家土墻上寫滿了母親情真意切的名言警句、人生隨筆感悟。諸如:“世上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”“書山有路勤為徑,學海無涯苦作舟”“鋤禾日當午,汗滴禾下土。誰知盤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。在莊戶人家是很少能感受到的文化氛圍,濃厚深沉,書香四溢。
白天忙于勞作的母親,夜晚在一盞微弱的煤油燈下,一邊為我們姐弟三人縫補衣服、納鞋底,一邊教我們識字、畫畫。我們姐弟仨盤腿圍坐在炕上,搶占燈光前僅有的位置。一次,妹妹靠近燈的距離格外近,母親害怕妹妹撞到煤油燈,詼諧地說:“艷兒,燈能吃嗎?”懵懂的妹妹還反問道:“連燈芯芯吃了嗎?”
咿咿呀呀的讀書聲在窯洞里回蕩,我最為記憶猶新的“電燈、電話、樓上、樓下”,仿佛只是神話傳說。微弱的燈光下黃泥巴為粉筆,炕欄石為紙張,我把蝴蝶畫得栩栩如生,能歌善舞的妹妹最愛唱那首《黃土高坡》。父親在一旁默默地干著農活,厚繭叢生的手掌剝著一層一層玉米,生怕驚動到識字、算算術的我們。受到父母贊許的我們信心倍增,父親信手抓來幾把紅棗塞給我們,一家人沉浸在其樂融融的窯洞里,處處滲透著莊稼人特有的文學智慧與才能,這種潛移默化的無聲教育為兒女樹起了楷模。
如今,“棄窯下山”“別窯建房”“離窯就城”成為當前黃土高原上的主要潮流。窯洞,從最原始的居住作用逐漸演變為一種觀光型的人文景點,我們村子已經被規劃為十佳旅游景點之一。
父母已年邁,他們用溝壑縱橫的皺紋,書寫人生的風霜,涂抹著世世代代對生活的期盼,夯實著祖祖輩輩對未來的憧憬,一個個院落、一孔孔窯洞、一個個夢想、一輪輪沉浮、一次次堅守,默默地滲進了土層。日積月累,年年歲歲,裝點了流金的華年。
一個洞,一個家。穹頂遮雨,以土擋風。窯洞,孕育了中華民族“家”的文化。追尋歷史印跡的殤,震撼著我的靈魂,空曠,蒼涼。他們不曾遠去,生活氣息的畫面仿佛就在昨天。
白東芹